天平元年深秋,迁都的队伍终于抵达邺城。
比起洛阳的恢弘壮丽,邺城的宫阙带着几分仓促修缮的痕迹。元善见的御驾刚驶入北门,就见街道两侧站满了披甲的士兵,铠甲在夕阳下泛着冷光,百姓们被拦在街角,远远望着这支浩荡的队伍,眼神里有好奇,更多的却是畏惧。
“陛下,这便是新的皇宫了。”高欢骑马跟在御驾旁,声音透过车帘传进来,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。
元善见没有应声,只是指尖无意识地抠着车壁上的雕花。车窗外掠过的宫墙斑驳,墙角的秋草已经泛黄,风一吹便簌簌作响,像极了洛阳宫里那些老太监的叹息。
御座设在原相州刺史的府衙里,高欢让人将正厅翻新了一遍,金漆涂柱,锦缎糊墙,却总透着股刻意堆砌的局促。元善见坐在龙椅上,看着阶下按品级排列的大臣,忽然觉得这场景像场荒诞的戏。高欢站在百官之首,腰杆挺得笔直,他的目光扫过谁,谁的头就埋得更低些。
“陛下初临邺城,当颁诏安抚民心。”高欢的声音打破了沉默。
元善见颔首,王德全早已捧着拟好的诏书上前。他接过朱笔,指尖悬在纸上迟迟未落——诏书上的每一个字,都是高欢的心腹拟定的,连年号“天平”,都是高欢说“天下需天平,故取此二字”。
他终究还是落了笔,字迹尚带着少年人的青涩,却力透纸背。
退朝后,元善见被引到后宫。所谓后宫,不过是原刺史家眷的院落,几株老槐树挡在窗前,落叶堆满了台阶。王德全指挥着小太监清扫,嘴里念叨着:“奴才这就让人把窗纸换成新的,再摆上几盆菊花,陛下看着也舒心。”
元善见走到窗前,推开木窗。墙外传来士兵操练的呼喝声,隐约能看见高欢的府邸就在街对面,门楼比皇宫还要气派。他忽然想起在洛阳时,母亲曾指着史书告诉他:“我元氏子孙,当以孝文皇帝为榜样,治国平天下。”那时他信以为真,如今才懂,有些天下,早已轮不到他来治。
入夜后,王德全端来汤药。“陛下近来总咳嗽,太医说这是水土不服,得好好调理。”
元善见接过药碗,苦涩的药味直冲鼻腔。他刚喝了一口,就听见院外传来喧哗。一个小太监慌慌张张跑进来:“陛下,高将军带了些舞姬来,说是给陛下解闷。”
高将军是高欢的长子高澄,今年才十三岁,却已跟着父亲在军营里混得熟络。元善刚放下药碗,就见高澄带着十几个衣着艳丽的女子闯进来,身后还跟着几个佩剑的侍卫。
“陛下在喝药?”高澄大大咧咧地坐到桌边,拿起一块糕点塞进嘴里,“这邺城虽比不得洛阳繁华,美人还是有的。”
元善见看着他,这个比自己还小两岁的少年,眼神里却有着与年龄不符的世故。他记得去年在洛阳,高澄还会规规矩矩地喊他“殿下”,如今却连“陛下”二字都喊得漫不经心。
“孤不喜喧闹。”元善见的声音很轻。
高澄像是没听见,拍了拍手,那些女子便扭动起来。丝竹声在狭小的院落里回荡,刺得人耳膜疼。元善见猛地站起身,打翻了桌上的药碗,褐色的药汁溅在明黄色的龙袍下摆上,像一朵丑陋的花。
“都给孤退下!”他的声音带着少年人的愤怒,还有一丝连自己都未察觉的委屈。
高澄脸上的笑容淡了,他站起身,慢慢走到元善见面前,声音压得很低:“陛下,父亲说,您初来乍到,该学学怎么‘安心’。”
那两个字像针一样扎进元善见的心里。他看着高澄转身离去的背影,看着那些舞姬和侍卫鱼贯而出,最后只剩下满地狼藉和空气中挥之不去的药味。
王德全慌忙上前擦拭,老泪纵横:“陛下,忍忍吧,忍忍就过去了……”
元善见没有说话,只是走到窗前。月光透过槐树叶的缝隙洒下来,在地上投下斑驳的影子。他想起高欢白日里说的话:“老臣会辅佐陛下安定社稷。”原来所谓的辅佐,就是把他困在这四方院里,看着他们高家一步步蚕食祖宗的江山。
他握紧了拳头,指甲深深嵌进掌心。疼,却让他清醒。
这一夜,元善见没有睡。他让王德全找来北魏的地图,在昏暗的油灯下铺开。洛阳的位置被他用朱笔圈住,旁边是关中的宇文泰,南边是梁朝的萧衍,而他所在的邺城,像一叶孤舟,夹在高欢的势力范围里。
“王伴伴,”他忽然开口,“孤要读书。”
王德全一愣:“陛下想读什么书?”
“《孙子兵法》。”元善见的目光落在地图上的函谷关,“还有孝文皇帝的起居注。”
王德全迟疑了一下,还是应道:“奴才这就去寻。”
油灯的火苗跳了跳,映着少年皇帝清瘦的侧脸。窗外的槐树沙沙作响,像是在低声诉说着什么。元善见知道,在这座看似平静的邺城里,一场无声的较量,才刚刚拉开序幕。他或许暂时赢不了,但他不能输得连反抗的力气都没有。
第二天一早,元善见就让人在偏殿设了书案。当高欢听说新帝整日埋首书卷时,只是淡淡笑了笑:“陛下爱读书,是好事。”
他不知道,那个在书案前久坐的少年,正借着史书的字里行间,悄悄磨砺着自己的爪牙。而邺城的风,也开始朝着无人预料的方向,慢慢吹了起来。
丁先生 魏晋南北朝之东魏风云第2章 新书《高欢赵烈高澄》小说全集阅读 试读结束